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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节

    陈锦莲扶着她在灯下坐下来,“这谁敢去和小姐说。一年两祭,哪一次她肯不去。她这会儿怀着身孕,但凡底下人说不好听,恼起来,可怎么是好。”
    陆以芳眼眶有些发热。在这一件事上,陈锦莲,到比此时的她要明白。她一面听她说,一面仰起头,望着阴雨天发潮的房梁。
    “也是。”
    淡淡的吐出这个两个字,才得以抬手摁住眼眶,把她从来看不起的眼泪逼回去,“罢了,还是我亲自去说吧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站起身来,接过辛奴递上来的素白的绣银花的大袖,命人备车,往意园去了。
    一路上,她只在想一件事情。
    与一个无情的人,相互周全人生,真的很不容易。梁有善所谓的“孤独”,在此时,真的成了她年过三十之后,悬于头顶的刀。
    青州府牢。
    纪姜蜷在牢中一角熟睡。顾有悔立在牢门外假寐。
    天发亮的时候,狱卒进来了。顾有悔睁开眼睛,剑柄挡在他面前“做什么。”
    狱卒吓了一跳,他这几日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纪姜这里,凭谁过来,都一副要剖开来查看一番的模样。
    “顾小爷,宋府来人了,让带临川姑娘。”
    顾有悔回头看了一眼纪姜,她枕着宋简的那件外袍,如瀑般的头发垂倾泻在肩头,安宁地睡得正沉。
    “这个时辰,带她去什么地方。”
    狱卒小心赔笑道:“哟,那小的可就不知道了,宋先生的事,我们大人都不敢问。您……行个方便,唤临川姑娘一声。”
    顾有悔抱剑道:“她才好些,又折腾她做什么,宋简在什么地方,我去问他。”
    说着就要往外走,谁知还没走几步,身后突然传来纪姜的声音。
    “有悔。”
    顾有悔听到她的声音,立马顿住了脚步,有些懊丧地咬了一下嘴皮。回过头来道:“还早呢,你再睡会儿。”
    纪姜已经坐了起来,她将肩上的发挽到背后,轻声道:“别去和宋简闹。”
    顾有悔两三步退回来,走到她面前蹲下,提声道:“你越是维护他,由着他折腾你,我就越想给他一剑。”
    纪姜的手顿在肩后,仍轻道“昨日寒食,今日清明。他要见我无可厚非。”
    她没把话说透,顾有悔却多多少少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,人也萎靡下来。
    “我陪你去。我就不信,他还能为难你。”
    纪姜站了起来,冲着他淡淡的露出一个笑容“你放心。”
    这就算拒绝了。
    顾有悔有再多的气焰,在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面前都是要被浇灭的。她和他在兄弟们口中听到的那种腰肢柔软,体态婀娜,或热情似火,或娇柔若花,可以抱入怀中纵情一欢的女人不一样。
    他想陪着她,可他又不愿违逆和冒犯她。
    “诶……”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“你……不要出事,你得记住,你要出事,我也活不了,你……不想我死吧。”
    纪姜低头,火把烧起了一阵温暖的风,撩起她额前的细软的碎发。
    须臾之后,方温柔地应了一声“好。”
    府牢外面,刚刚起过五更。宋府的马车停在府牢的后们林荫巷前。风雨很细,在林叶间窸窣作响。
    宋简坐在车撵中,静静地听着天地间的雨声。
    “爷,人来了。”
    宋简睁开眼睛,张乾打起车帘,雨中沉默地走出一个人来,仍着囚衣,手腕上和脚腕上的刑具也没有拆卸。铁与地面摩擦的声音,在静谧的夜道上回响着。
    狱卒引着她走到宋简的车撵前。
    “先生,要不要,小的把姑娘的刑具卸了?”
    宋简摇了摇头,“不必,该是这样的身份。”
    那狱卒觉得这话很微妙,实在不好接,于是道:“那宋先生,人,我替我们大人交给您了。您可……”
    宋简没有说话,张乾忙过来挡他:“得得得,我们爷有自己的分寸,这是打赏你的,闭好嘴,还有大富贵享。”
    说着,推着他去了。
    纪姜立在他的撵下,细风微雨渐渐浸湿了她头发。
    “爷要带我去什么地方。”
    夜还暗着,宋简并不能完全看清她。
    “上来。”
    他舍出了一只手。纪姜却立在撵下没有动。
    “做什么。”
    纪姜望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,“我怕……镜花水月,一触碰就要散了。”
    宋简喉咙里笑了一声,眼看就要垂手。却被她用力一把握住。
    “你不怕镜花水月?”
    她抬头望向他:“怕,但你难得给,握得了一时,就算一时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捏紧宋简的手,借力上了车撵。
    一路上,二人都没有说话。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,烟雨中看不见太阳,是以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也是苍白的。
    车撵出了城,一路往南边。城外是漫无边际的田地,此时正是麦子抽青的季节,风过青浪起伏。
    大约行了半个时辰,车撵停下来,宋简与纪姜下了车。
    宋简撑开一把伞,走到前面去了。张乾轻轻地推了推纪姜。将一只竹编的筐子递到了她手中。
    “你快跟去,爷寻常不许我们跟着去那边。”
    雨后的泥地轻软,散着淡淡的土腥味。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田埂上走着。田间没有一个人,为雨所洗的天幕之下,单单衬出了这个两个人,恰如一幅干净的山水人物。
    “这里是什么地方。”
    宋简没有回头。“我在前面,替我父亲筑了一座空冢。”
    也对,宋子鸣死后,所有的东西都是纪姜收敛的,宋简去嘉峪时,一样遗物都没有带走,是以连衣冠冢都不得筑,只得以筑一座空冢。
    “我父亲的坟,你把他建在什么地方。”
    他突然停住脚步。
    “在帝京西郊。那块地,原来宋家的祖坟,顺天府要将它封锁,我挡了下来,父亲,还有宋家其余人的灵柩,都葬在那里。”
    宋简笑了一声,“你待我,还真是仁至义尽。”
    纪姜行到了他的身后。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再也不会承认纪姜是宋家的妇人,你走后,我也不敢再去墓园,这几年,我托了李娥和黄洞庭代为祭拜。”
    说着,他们已经走完了那一段田埂。宋子鸣的空冢已经在眼前。
    那其实就是一座土丘,前面立着一块青色的石头碑。宋简走到碑前,低头望向他亲手所刻碑文。
    “你跪下。”
    纪姜什么都没有问。走到他身边,慢慢地跪了下去。
    宋简放下伞,拿过她手上的那只竹编的筐蓝,取出火折子点燃,焚起香烛。
    雨还没有停,点燃的蜡烛发出几声轻微的碎响。纪姜望着宋简,他的侧脸映着淡淡的火光,轮廓柔和。
    他将纸钱一张一张地投入火堆。纸灰在雨中飞不起来,翻滚到纪姜的膝边。与此同时,宋简的声音,也一道入耳。
    “临川。”
    “在。”
    “你若不是公主。你我之间,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光景。”
    纪姜垂下眼来。“若我不是公主,我应是你高中骑马游帝京之时,道旁仰慕你的女子之一,捧花载道,随众人追马过集市,也在闺阁里读你的写的诗文,而后终此一生,都无幸与你相知。”
    “呵……”
    他笑了一声,看着她静静的垂按在地上的一双手,手腕处已经被镣铐折磨的淤青不堪。
    “这样多好。往后,你不用见我宋家覆灭,我也不能活下来,你也不需如此狼狈地跪在这里。”
    “这样不好,我宁可我是公主,宁可你活着,宁可再见到你,哪怕余生都要受你的苦。”
    宋简的背有些发僵。他不再说话。
    再开口时,却吟出了《蒿里》
    “蒿里谁家地,聚敛魂魄无贤愚。”
    这是一首汉乐府的挽歌,他吟诵的曲调是孝武帝时,李延年所作之调。宋简记得,当年挚友离世,纪姜亲调古琴,陪他在庭院中吟过此调。那时满园风清月明,他少年时代干净纯粹的哀痛和怀念,尽数被她轻柔的琴声包裹。
    此时风大起来,将他的声音一下子带出去好远,在无边的青浪之上回响。
    纪姜闭上眼睛,跟随着他的声音,一道轻轻吟出后半两句。
    “鬼伯一何相催促,今乃不得少踟蹰。”
    在宋子鸣的空冢之前,宋简并没有再说出纪姜想象中,那种割心剜肉的话。他只是迎着风撑伞立在她身旁。满身素色衣袍被风鼓动,不时拂过她的脸庞。轻吟《蒿里》,也由着她温柔地去和他。
    他立着,她跪着。
    可是青州城外的风雨中,并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来,究竟是宋简陪着她在墓前认错,还是纪姜陪着他在碑前哀悼。
    第38章 旧乱
    人与人之间, 总要彼此承担些什么。
    在宋意然的面前, 在父亲的空冢前,宋简因不能举刀手刃纪姜而自咎。然而, 独自承受这份令他痛苦至深的自咎,却也是红尘为夫妻后,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担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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